浸水營古道之思古幽情(上)
高爺 101,01,20
摘錄自《浸水營古道人文史蹟調查報告》楊南郡 92年6月行政院農業委員會林務局出版
台灣沒有一條道路像浸水營古道這樣,能激發人們這麼多思古之幽情,這條道路可追溯到五百年前。五百年來,卑南族、排灣族、平埔族、荷蘭人、漢人、日本人利用這條道路納貢、交易山產、訪親、山地探險、移民、販牛、傳教、行軍、赴任、郵遞、學術調查、爭戰、討伐、山地警備、巡視、山訓、健行……,許多可歌可泣的故事在這裏發生。浸水營古道承載了豐富的民族文化史蹟,成為最有代表性的台灣歷史步道。
作者參考中日文獻多達51種,訪問耆老、公職人員、林班工作人員數十人。從荷蘭時代、清代、日治時代塵封的文件檔案與排灣族、馬卡道平埔族、漢族的耆老口述,發現這一條古道可說是台灣整部歷史的縮影。經過十次田野調查,找出所有湮沒在密林裏的部落、營盤、駐在所遺址。經歷了長年的荒廢與自然或人為的破壞,浸水營古道仍有豐富的文化史蹟,可供懷想與憑弔。
在清代與日據時代,由官方開闢的十幾條橫越中央山脈的步道中,浸水營古道是使用率最高也最久的一條。它循著大樹林山(大漢山)東西兩條長稜而開,坡度緩和,幾成直線,渾然天成,而且沒有被溪流切割,除了在東部近平地時,必須涉渡茶茶牙頓溪之外,全程沒有困難地形與惡劣地質,是枋寮與巴塱衛(台東大武)間最短距離。先民腳程較快,三條崙與巴塱衛之間47Km可一日走完。
本區動植物生態極為豐富,這裏有珍貴的「台灣穗花杉自然保留區」、「浸水營闊葉林自然保護區」,農委會也公告為「浸水營野生動物重要棲息環境」,日據時代有許多學者,包括森丑之助、佐佐木舜一、移川子之藏、鹿野忠雄、國分直一等,都利用浸水營古道進行學術調查,發現許多新品種,有的以浸水營命名。光復後我國學者如廖日京、林渭訪、徐國士、蘇鴻傑、楊秋霖、郭耀綸、楊勝任等人,也都經由浸水營古道深入山區調查研究,累計觀察記錄共126科756種,包括稀有植物31科59種。楊勝任發現此山區之蕨類共238種,蕨類商數高達11.3,為全台之冠(註一),此地氣候潮濕多霧,造就全台最好的蕨類生長環境。
這條古道海拔最高的清代營盤──「浸水營」一詞,最早出現於清光緒20年的《鳳山縣采訪志》,之前的文書都稱為「大樹林營」。據耆老說,因此地氣候濕度極高,終年雲霧深鎖,物品經常濕漉漉,猶如浸泡水中一樣。依據戚啟勳《氣象與工程》(民國77年)所述「浸水營位於冬夏季風氣流輻合帶,年平均雨量高達5,200mm,僅次於雪山山脈東北尾閭的火燒樟(火燒寮6,558mm),為台灣第二大降雨區。」也有可能是從前暴雨宣洩不及,使營盤浸水而得名。
日據時代第11任總督上山滿之助、第12任總督川村竹治、第16任總督中川健藏都曾經乘著四人抬的轎子,率領上百名隨員,浩浩蕩蕩的巡行浸水營越嶺道。其中上山與中川兩位都是以一天時間,從大武越嶺到枋寮,可見當時路況之暢通。台灣軍司令部柴五郎大將與佐田司令官,都曾利用浸水營古道巡視並管控南台灣。
浸水營古道一直通行到民國五十年代,因交通發達而逐漸荒廢。民國81年,楊南郡先生等人初探這條荒廢卅年的古道,使它重見天日,引起新開社區居民注意,91年農委會林務局委託楊南郡先生調查相關人文史蹟,92年6月完成計畫。之後林務局整理成國家步道,成為熱門的登山健行路線。
以下依時間先後次序,敘述這條古道的歷史。
卑南王控管時代(約1500~1885)︰
世居台灣東南隅(台東縣卑南鄉一帶)的卑南族,人口雖然不多,但驍勇善戰且巫術法力高強,曾是台灣東部與南部最有權勢的民族,阿美族與排灣族都臣服於被稱為卑南王的卑南族總頭目,每年進貢及服勞役,連漢人通事也須進貢。卑南王的勢力在第十八代頭目Pinalai時達到最高峰,清乾隆52年(1787)Pinalai甚至遠赴北京晉見乾隆皇帝。
在卑南王的控管下,這一條道路和平且暢通。咸豐年間,通事鄭尚招募鄉親通過排灣族地界,不被騷擾及馘首,就是因為卑南王的勢力保障此路線安全。卑南王對浸水營古道的影響,在光緒10年(1884)後,被駐守的清兵取代,之後日警加強對各部落的控管,卑南王勢力衰微,到第22代已名存實亡,成為末代卑南王。
卑南王的式微,使浸水營古道不再平靜,清治後期及日據前廿年,浸水營古道上的營盤或駐在所屢遭排灣族攻擊,販牛隊伍被強索過路費,行旅也須靠武裝士兵或警察保護。
荷據時代(1624~1661)︰
荷屬東印度公司殖民、統治台灣的38年間,主要工作是種甘蔗、製糖、收購鹿皮鹿肉,自印尼引進黃牛耕作、搬運及拖曳,牛隻蓄養在東部曠野,由排灣族帶牛走浸水營古道到西部販售。原本荷蘭人的勢力範圍僅止於平原地帶的漢人與平埔族,1641年起,荷屬東印度公司進入山地,定期分區召開地方集會,致贈與會頭目禮物,並收集各部落人口資料。1642年,一支225人的武裝探險隊,雇用128名挑伕,首次自東海岸經姑仔崙社翻越中央山脈抵西部平原的射寮,這是外人第一次大規模深入台灣山區的案例。之後荷蘭隊伍數次越嶺探險,與在浸水營古道上的力里社與割肉社發生數次武裝衝突,互有傷亡。
明鄭時代(1661~1683)︰
鄭成功及其子孫在台經營22年,主要在平原地區開墾屯兵,與鹿肉、鹿皮、蔗糖外銷等等,對深山的原住民敬而遠之。因此這22年間,浸水營古道恢復荷據前的寧靜。排灣族利用浸水營古道將獸肉、獸皮、鹿茸、黃藤等山產背負下山,交換火藥、槍支、海鹽、鍋具等日用品,原漢間保持距離,相安無事。
清治時代(1683~1895)︰
清自康熙22年(1683)收台,次年將台灣劃歸福建省,起初延續明鄭的政策,將「生番」居住之地視為「化外之地」。康熙61年(1722)起開始圍堵,在南北沿山地帶,共立了54個界碑(俗稱土牛)並設關隘,禁止漢人私自入山,也防範生番下山。乾隆53年(1788)採納福康安的建議,在番界實施屯番制度,以熟番(平埔族)任屯勇,把守隘口,作為漢人與生番間的緩衝地帶。
浸水營古道的西端隘口是枋寮口,原本一片蓊鬱森林,屬馬卡道族放索社的領地,早在康熙33年(1694)已有漳州移民在此建寮伐木。後來人口漸多,成為漢番交易重鎮,北方三公里處又形成一個聚落──水底寮。嘉慶年間水底寮日益興盛而漸凌駕枋寮,並設立了「換番所
。後山地區卑南族、排灣族、阿美族、及前山排灣族,都往來於浸水營古道,進行交易。陳英《台東志》云「道光以前,生番所射之鹿茸及各獸皮等,番頭目帶番眾前往前山枋寮兌換。台防廳因有生番往來,建一公所於枋寮,以便生番住宿,選一譯番語者以為通事,由是買賣日久,番頭漸與人親。
道光9年(1829),受漢人迫害的西部平埔族利用浸水營古道越嶺到東部定居開墾,伊能嘉矩在《觀風蹉跎》手稿有詳細記載。咸豐10年(1860)起,漢人也追隨平埔族的腳步,開始移民東部開墾,走的正是這條原住民原有的道路。同治13年(1874)的牡丹社事件使清廷改變對生番與後山不聞不問的態度(註二),政策轉趨積極,訂下開山撫番政策,不但花費大筆經費與人力,同時開闢北、中、南三路以通後山,也積極進入山區進行招撫工作。北路蘇花古道(蘇澳-璞石閣道)、中路八通關古道(林圯埔-璞石閣道)、南路崑崙坳古道(赤山-卑南道),不僅地形艱困難行,沿途還常受生番攻擊,駐守營盤的官兵補給不易,更時常被馘首。這三條道路完工後不久,就無法通行了。另一條南路副線南崑崙古道(射寮-卑南道)由總兵吳其光率兵所開(註三),其路線就是荷蘭人探險隊所走的路,這一條也是原住民原有的社路,開通後路況尚好,但一般人仍習慣走浸水營古道。
直到光緒8年(1882),清廷才想要把這條既成的浸水營古道,拓寬為正式的官道。提督周大發率南路屯兵三營計1,500人(大部分是放索社的馬卡道族平埔人),自石頭營起,開始修築這條當時稱為「三條崙-卑南道」,光緒9年(1883)道路開至中央山脈分水嶺,由提督張兆連率鎮海後軍中營接替,繼續向東開路。三條崙-卑南道與其他官道規制一樣,路寬六尺,使用土方木石築路,陡峭處有石階或木梯,道路兩旁30尺的草木都刈除(註四)。光緒10年(1884)三條崙-卑南道全線完工,沿線設石頭營、歸化門營、六儀社營、大樹前營、大樹林營、出水坡營、溪底營、巴塱衛營、卑南營(註五),根據《鳳山縣采訪冊》所述「石頭營在港東里三條崙嶺,縣東五十里,同治十三年屯兵於此,現駐都司一名,兵二百名,內分歸化門、力里社、浸水營、出水坡等處,各駐兵三十名,惟大營五十名,合二百名。
完工後,鎮海後營移防卑南,山上各營盤改募南路屯兵分段防守。屯番來源為附近之馬卡道族平埔人,他們領取武器、農具和耕牛,沿線駐防並墾荒,自給自足。開通之後的三條崙-卑南道完全取代了康熙年代以來利用已久的「恆春-卑南道」(註六),據《恆春縣志》所述,三條崙-卑南道完工之後,「恆春縣城至牡丹灣一帶,遂成僻徑,長林豐草,路鮮行人。」這條道路除了繼續東西交易、向東移民、向西輸牛等用途外,長老教會的傳教士,也開始經此路到東部創設禮拜堂,向原住民傳教。光緒14年(1888) 璞石閣撫墾官員胡作非為,璞石閣八社與阿美族聯合抵抗官府,圍攻各地營哨,鎮海中營被圍情況緊急,清兵援軍從鳳山縣出發,沿三條崙-卑南道馳援,這是此道路作為軍事用途最重要的一次。但因大軍過境,引起力里社不滿而抗拒,清兵火燒其半數房屋,種下排灣族與清兵間仇恨,甲午戰後清兵勢弱,各營屢遭排灣族攻擊。
台東知州胡傳(胡適之父)三次乘轎走此道路,在《台東州采訪修志錄》中有詳述及議論。光緒19年(1893)胡傳接任台東知州,與卸任知州呂光璜返回台南安平都經此道路,當時官商來往皆可依賴營房餐宿,這是清代三條崙-卑南道路況最佳時刻。清代開山撫番道路,除了三條崙-卑南道之外,都是侵入原住民地界,勉強橫斷崇山峻嶺開設,不易維持,唯有此道路是現成的交通要道,原住民沒有被侵犯的感覺。且拓寬後對原住民與漢人都有好處,故能長久維持。依據《台灣史料》明治29年(1896)記載,「三條崙-卑南道路寬五六尺,乃至一丈左右,乾季可以騎馬通過,惟不少路段陡峭,陡坡處須牽馬而行。」由此可知直到清代治台末年,此道路一直有人維護,日人接管時路況不錯。
註一︰
蕨類植物的分布相當廣泛,不同的環境各有不同的蕨類植物適應生長,寒、溫、暖、熱帶皆有分布,乾、燥、溼、潤各有所棲。但整體說來,絕大部分的蕨類植物仍喜歡選擇較為溫暖而潮溼的環境生長。愈是溫暖潮濕的環境,蕨類植物愈是豐富,其種類所佔維管束植物的比率也愈大。
現今世界上所存活的蕨類數量約為一萬種,而種子植物約為二十五萬種(這是定義蕨類商數時候的數量,現在已發表的蕨類約有一萬五千多種)。因此將蕨類比上種子植物1:25的比值,當作一個當地環境的參考指標。
依據植物分類學學者Raunkiaer的蕨類商數計算方式
蕨類商數=蕨類植物種數x25/種子植物種數
一般而言,蕨類都是生長在較溫暖潮濕的地方,因此若是蕨類商數大於1,則代表此地的環境較為溫暖潮濕。反之若小於1,則代表該地環境寒冷或乾燥。不過這只是一種簡單的推斷法而已。
台灣地區蕨類商數=565x25/3577=3.9 (數據根據台灣植物誌第六卷第2項)
台北市信義區象山蕨類商數=72x25/210=8.6 (不含歸化植物)
兩相比較,象山地區的蕨類商數顯然要高出台灣的蕨類商數值許多,顯示象山是一個溫暖潮溼的環境。浸水營古道蕨類商數高達11.3,高出整個台灣的蕨類商數值更多,表示環境更為溫暖潮溼。
註二︰
牡丹社事件是1874年(中國清朝同治十三年,日本明治七年)琉球王國船難者遭台灣原住民殺害,日本因而出兵攻打台灣南部原住民部落的軍事行動,以及隨後清日兩國的外交折衝。這是日本自從明治維新以來首次向對外出兵,也是滿清與日本在近代史上第一次的重要外交事件。臺灣和大陸稱之為牡丹社事件,而日本則稱為台?出兵或是征台之役。本段摘自維基百科。
http://zh.wikipedia.org/wiki/%E7%89%A1%E4%B8%B9%E7%A4%BE%E4%BA%8B%E4%BB%B6
(1)背景遠因 近因 (2)經過出兵前 戰爭過程 中日交涉 (3)結果與影響 (4)文化資產
註三︰
清代「開山撫番」政策下共開八條道路,除前述四條之外,還有關門古道(集集-水尾道)、浸水營古道(三條崙-卑南道)、壽卡越嶺道(楓港-卑南道,今南迴公路)、牡丹灣古道(瑯嶠-卑南道)。八條之中,唯一被廣泛且長期使用的官道,便是浸水營古道。
註四︰
推測刈除道路兩旁30尺的草木,是防範生番躲藏突擊,當時遠距攻擊用弓箭與擲鏢,距離越遠,命中率越低,力道越小。刈除區域越寬,官兵防禦縱深越大。
註五︰
參考上河文化出版的台灣地理人文全覽圖南島第66、67圖上,對照調查報告所附1928年出版的「大日本帝國陸軍測量部1/50,000等高線圖」,可找到全部清代營盤位置。石頭營在新開北方2Km,西南方有聖蹟亭三級古蹟,歸化門營盤址在力里山西側1.5Km,六儀社營在具馬奴山西北0.5Km(登山口),上河標示之大樹林營盤址其實是大樹前營才對,浸水營舊址即大樹林營,出水坡營在出水坡山西側約0.8Km處,溪底營在姑仔崙溪與茶茶牙頓溪匯流之苗圃。巴塱衛即大武,卑南即台東。日據時代駐在所位置則標示較清楚。將地圖影印黏貼色筆標示,對照路線擺動的變化,看浸水營古道歷史發展與空間移動,才會有完整概念。
註六︰
阿塱壹古道即是牡丹灣古道(瑯嶠-卑南道)其中一段,瑯嶠即恆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