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瑣碎的願望

 

【聯合報╱劉崇鳳】2014.10.01

在風一般飛馳的森林和草原間默默承認,我是永遠、永遠也無法預測故事會如何搬演了,就這麼一直走下去吧。我已經喜歡上這一路的輾轉波折。在一站一站的過渡間去承接現實之重,看自己如何穿越那些遼闊,然後發現更重要的事物……

草原肥美,綿延無盡,中有曲水流過。圖/張卉君攝影

1.

那是一幅照片,我小時候嚮往已久的。草原肥美,綿延無盡,中有曲水流過,陽光灑耀,波光瀲灩,如綠絲綢上一條發光的緞帶。牧人趕著羊群,牛隻低頭吃草。那是一幅照片,在爸爸書櫃裡中國地理叢書中,名為《內蒙古》。在掃描器剛出現的時候,我把圖片小心翼翼拿去掃描存檔。此後,我不自覺四處覓尋有大草原景致的圖書,常常翻閱,發現更多更多草原的樣子:清晨、黃昏和夜晚,春夏秋冬各種風情……我孜孜不倦,一邊看一邊想著,哪天,我也能上大草原走一走?

 

2.

中俄邊境,額爾古納河畔的室韋村,白樺林間還有未融的冰。圖/張卉君攝影

向南驅馳的車影倒映在黃土地上,金黃色的晨曦把車影拉得很長,幾乎能看見輪子的黑影在滾動。清晨五點,北方邊境的春天,森林尚未長出新葉,草也還黃著。草原,在窗外飛。

七年前,青春正好的年紀,如執行某種神聖的儀式般,我們背起大背包海角天涯去闖,誤打誤撞就走到這小村──它其實不在旅行計畫內,只聽說在中俄邊境,聽起來很遙遠、很厲害,就來了。

是在一個叫金帳汗的蒙古部落聽人聊起這小村的。金帳汗是我們的重點行程,就因為我一直嚷嚷想看大草原,是否真有風吹草低見牛羊的感動。兩人好不容易搭車來到金帳汗,住進蒙古包內,我走到中國第一曲水旁,看見夢想中的草原,卻沒有太多感動。當初大方地排了五天想在這裡生活,但我們不是牧民,也沒有牧民朋友能接待,我們只是來看草原的觀光客,草原太空曠,待久了枯燥乏味,因身體不適,某個夜裡我還吐了。

心底空蕩蕩的,怎麼跟我想像的不一樣?

七年後,此刻,草原與森林交錯,我看著大哥沉默開車的背影,清早他載我們離開,不到三分鐘的時間我們就拐出了這小村──室韋。這一次,不知哪時能再回來了……回頭想多望幾眼,不料村子太小,眨眼工夫就不見蹤影,只剩前方漫漫長路。

我們都沒有說話,後照鏡照見副駕駛座上紅沉默的側臉,大哥點了一支菸,打開窗,微冷的風竄進來,白樺林間還有未融的冰。

從沒有想過,多年後,我們會數度穿越草原,直抵中俄邊境,額爾古納河畔的室韋村,只為探望大哥一家。

小時候最愛翻閱中國邊疆圖冊的側臉,驀地清晰了起來。

那實在是很奇怪的想望,沒有緣由,沒事就會獨自翻閱邊疆系列叢書,遙想浩瀚的草原風光、馬背上的兒女。最喜歡是蒙古和東北這兩冊。有時讀書讀得煩了,我會抽出一冊,抱回房裡,就這麼翻上幾頁,就能獲取某種自由,一望無際、遼闊無邊,然後能回到書桌上繼續奮鬥。

心底有個聲音督促著:總有一天一定要去。隨著年紀增長,這念頭愈來愈強烈,我盯著草原,無法漠視的最後,就是想辦法完成,小時候一點一點、碎碎屑屑積累起來的,強大願望。

 

3.

浩瀚的草原風光,一個人,幾匹馬。圖/劉崇鳳攝影

車行駛的,是海島子民與邊境人家交錯的記憶和情感。夾道兩側有斑駁美麗的白樺樹,晨曦輝煌又安寧,草原無邊延伸,幾年光陰流轉,我們已經不是當年的我們,而我們也還是我們。

那年我們與大哥在額爾古納河邊相識,他是給人家包車的師父,專跑草原、森林與濕地的景點,那天他在江邊洗車,我和紅上江邊吹風,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起來。於是我們搬到他家,住上好多天,哪兒也沒去,淨隨這家人一起幹活、一起生活。他母親我們喚奶奶,他的妻我們叫大姊,他有一個女兒旭旭,我們成了他的台灣妹子。

後來我們走了,往大西北前去。大哥三不五時就打電話,我們受不了了,那年夏天,在紅返回台灣前,我倆悄悄溜回來,一家被蒙在鼓裡,以至於我們突然出現時,饒是江湖打滾多年看遍人情世故的大哥,也整個人都傻了。

冬天,也回來過,零下三十度的嚴寒裡,紅發誓再不要在冬天回來了。離開前大哥追著問哪時再回來,他若有所思地盯著我們,說:「你倆說不準不會回來了。」哪有可能?我和紅思量幾次重返室韋的過程,儘管路途遠長,火車和客車總得一轉再轉三轉四轉才到得了這裡,還是覺得這一點也不難。與大哥豪邁簽訂五年之約,打勾勾還錄影存證。

大哥說,我倆五年內若回來,他就在他家門口,倒立一天。

我們大笑,五年嘛,要回來還不容易?假一排、機票一訂,說走就走,誰怕誰啊?

現在想想,當時真是太年輕了。

五年間,我和紅討論過多次重返室韋計畫,每次都有特殊原因致使無法成行:工作繁忙、家人病了、多事之秋、臨陣退縮……一年過了又一年,當初覺得輕而易舉的承諾,想來卻如千斤重。

五年到期,我結婚在即,我們還是沒回去。

我們在各自的工作崗位上終日忙碌,在瑣碎如麻的行事曆裡走著,與大大小小不同的煩惱痛苦哀傷歡笑搏鬥。結婚後有一天,我與紅說:「再不回室韋,我擔心來不及了……」紅問我為什麼,我說我不知道,她要我別胡說。

當初,大哥是不是把這些都想過了,才敢發下豪語倒立?他是在挑戰現實。

若不是狠下心,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出發,我們怎麼回得來?

我們已無往日單純天真,暌違五年,重返中俄邊境,不是不需要勇氣。

而村子確實變了。這個俄羅斯民族鄉,自2005年被中國政府遴選為十大魅力民鎮後,便以「農村家庭遊」的形式發展觀光。中國崛起,飛黃騰達,老式的木刻楞房子幾乎不復見,加蓋的新樓如雨後春筍般冒出來,大哥家也不例外。路燈啟用了,黃土路鋪上了柏油,物價也跟著上漲。從前整個村子只有一家雜貨店和紀念品店,現在商店是一點也不稀奇了。夏天一到,遊覽車就一車一車地倒,滿街都是遊客。村裡的生活不若往日平靜,做生意事多,大家都鬧心,我和紅上大街走逛,找不到回家的路,承認我們認不出室韋了。

走到大街盡頭,新蓋的廣場上,一塊大石刻著「蒙兀室韋」四個大字,後頭就是大江──額爾古納河。

對面就是俄羅斯了,遼闊無邊的草原啊,這麼遙遠的地方。

若不是年輕的我們糊里糊塗認識了年輕的室韋,若是現在才來到這裡,也許不會久待吧。

然而總有幾樣是不會變的。村裡依舊沒有自來水,必須買水和載水;村裡依舊沒有瓦斯爐,必須撿柴劈柴生火燒飯;大哥一家還是一樣溫暖可親,他女兒旭旭一見我們就指著大叫:「還是一點也沒變!」

我們都笑了,旭旭已然從女孩蛻變為少女了。

而我已經慢慢能接受,無論情節如何背離我們的期待,我們仍能共同書寫光陰的故事。二十出頭背著背包去流浪,那是天經地義,三十好幾再背著背包出走,就不再是理所當然或唾手可得的事了。

大哥一家的生活因觀光的推動更為辛勞和複雜,我們在翻新再翻新的時空裡同時進行著自我更新與重整,一同經歷兌現承諾的風景。我專注於不停流逝的當下,不再留心草原,甚至是忘了。

 

4.

這天家裡來了客人,不知聊到什麼,大姊去把家裡的照片全翻了出來。我們窩在那裡,一張一張翻看、評論,間雜哈哈大笑、揶揄調侃。家裡的照片很多,零零散散,竟沒一個相冊整理起來,相冊多是客人寄來的風景照附帶的。大姊忙啊,每天都有客人要招呼,哪來那麼多閒工夫整理照片?我自告奮勇,花了一個下午,把照片分類、歸納。紅屋裡屋外進進出出幫忙張羅飯菜,我則不動如山坐在那裡,把相冊裡的風景照一張張都抽出來,再放入整理好的家族照片。就這麼一抽一塞間,我看到一張照片,如此熟悉。

曲水蜿蜒,青草無盡處。

我拿著那張照片,怔忡了一下。

就這麼撞見小時候的自己翻閱蒙古圖冊的側臉,小小腦袋裡遙想著天寬地闊的遠方。而今我是如何身處在那個渴望的最北端,命運莫名地把幼年的夢想和成年的行腳連結起來,完塑自我,用任何人也意想不到的方式。在自己幾乎快遺忘時,輕輕點提。

是夏天拍攝的吧!應是大哥拉客人上金帳汗去了,客人再把照片捎過來的。

如今草原存在與否也無法干擾我了,不再心心念念於一望無際的豐美,而有更實際的牽掛與路,去克服與實踐。

 

5.

額爾古納河畔的室韋村,因應觀光發展新起的樓房。圖/劉崇鳳攝影

朝陽緩升,白樺林美極,我坐在後座,從後照鏡中可以看見大哥吐煙的嘴,白煙裊裊,繚繞著一些說不明白的故事。

大哥不讓我們花錢坐客車,執意送我們到額爾古納市,自室韋向南,需三個鐘頭車程才能抵達。我們將從額爾古納市轉車到海拉爾,只有那裡有火車站。坐一天的火車到哈爾濱,然後飛返台灣。

五年之約已赴,沒有誰說誰該倒立,當初煞有其事的認真而今煙消雲散,這一次,沒人敢再約定以後。

那又怎麼樣呢?誰能保證以後?

「大哥,如果我們一直沒回來,你會怎麼想?」我趴在駕駛座後背上,問大哥。

「不可能!」大哥想也不想。

「……你怎能這麼篤定?」紅雙眼圓睜,彷彿在看一個怪物。

我仰倒在後座上,不說了。

「……別人我不瞎說,妳倆嘛,我還有這個自信。」大哥說。

我看向窗外,在風一般飛馳的森林和草原間默默承認,我是永遠、永遠也無法預測故事會如何搬演了,就這麼一直走下去吧。我已經喜歡上這一路的輾轉波折。在一站一站的過渡間去承接現實之重,看自己如何穿越那些遼闊,然後發現更重要的事物。無論綠意無垠或白雪皚皚、無論滄海桑田或往事如雲煙。

這不見得是百分之百完整的,甚至可以說是殘破不全地交疊,時間和曲水一樣緩慢地流,以一種神奇的拼貼手法,滋養灌溉著小時候那張著迷的臉蛋,多麼用力又不經意地。打破神話風景,天蒼野茫早已遠去,我只剩下樸實無華的現在,並任其延續下去,生命本身就會是一望無際的草原。

 

2014/10/01 聯合報】@ http://udn.com/

http://www.udn.com/2014/10/1/NEWS/READING/X5/8969925.shtml

高紹陞 整理 103,11,02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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