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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章轉載劉崇鳳「沒有白雪的城」

 劉崇鳳是很年輕的OB,中文系94級羊隊。喜歡爬山,喜歡出海,喜歡生活在山山海海之間。畢業數年,跑遍台灣東南西北,也行過江山萬里,是築夢的行者。現為自由作家,寫過的文字何止數十萬言,天下文化為她出版了一本書「聽  故事如歌」,在誠品書店很容易看到,和龍應台、舒國治等名家的作品放在一起,頭一排啦!

 

聯合報今年311日 登出她的近作「沒有白雪的城」,聯合副刊整版,配上精緻的彩色插圖。讀過「聽  故事如歌」,便知道在遙遠的邊疆偶然結識的大哥,看崇鳳部落格「甲板」的文章「放心去相信」,就曉得她去年冬天再訪大哥,也明白了「沒有白雪的城」寫作背景。三樣搭配著讀,故事就完整了。我的周遭有許多合約、規範、送審、計畫書、設計圖、預算表、進度表……,一切都被抓住綁死規定了,因此我十分羨慕崇鳳的自由自在真誠隨興。522日 ,我徵得崇鳳同意轉載於OB部落格,以饗眾OB

崇鳳這樣寫:……鋪天蓋地的雪在一瞬間恆久地靜默了,沒有人為白雪或冬日說話,人人等待開春的一刻。亞熱帶島嶼來的孩子,耐不住的原來不是寒冷,而是無聊。……

高爺 99,05,23

 

 

 

 

沒有白雪的城

人們要我說說北方的雪,我說不出來,冰天雪地一點也不浪漫,於北面邊境生活的人們而言,漫長冬日的最後,就是等待開春的喜悅……

1

我一直很想念,雪的諸多形式。

約莫是雪之於我,太罕見的緣故。約莫也是從雪地回到一個溫暖的小島上,在幾小時的飛行時間中看見,四季被壓縮在一架小小的飛機裡,以超現實的距離汰換氣溫,四季輪轉之快,像女人換衣服一樣。

2

飛機降落以前,紅倚著窗戶探頭看見,有小小的人影走在偌大的草地上,他兜緊軍大衣的領子,看起來很冷。

紅指著小窗格子說:「看!」用亮亮的眼睛看我。

一點一點細小的雪,飄飛在夜空中,飛機降落,昏黃的路燈映照出白雪的亮度,一點一點,落到了水泥地上。

我們努力壓抑住興奮,坐在那裡趴在小小的窗格子上,捨不得起身。

背起大背包,走出富麗堂皇的第三航廈搭乘機場巴士,這個京城雪夜,樹枝和行道在流逝的窗格子中緩緩鋪上白白一層,後座有個男孩拉著媽媽的衣袖:「下雪了呢媽,下雪了!」找地鐵站口的途中,一路聽見人們交頭接耳著。後邊有路人喝叱:「北京一冬沒下雪,他媽竟下了二月雪,啐!」

出地鐵站口,高架橋下車潮一陣陣流過,我們站在站口,怔怔地對著漫天飄飛的細雪大呼小叫了起來。停在路邊的車輛全在一夜間白了頭,白雪靜止車身上,依停放時間長短而有不同程度的積雪。有輛老車停在出口處,一支破雨刷在前邊兒玻璃上來來回回地刷著白雪,車上抽菸的老哥恍若未見這場二月雪,逕自抽他的菸。

整整一個禮拜,我們天天走長長的路,繞著結冰的什剎海西海走到街口吃油酥餅,再往前走,到一家不起眼的糕餅店裡頭,點一杯便宜的奶茶或咖啡,坐在窗前,看街頭人們來來往往。冬日京城之晨,大嬸們清掃著街道上的雪,行道樹沒一片葉子,雪輕輕地伏在深棕色的枝椏上,好看得很。我和紅總是坐在那裡,新鮮地望著白雪、望著行人匆匆,對人們冬日的衣著品頭論足,年輕女孩的毛帽與手套、老大叔的耳罩、小夥子的皮衣、滿街形形色色的羽絨服,是亞熱帶島嶼未有的風景。

偶爾,瞥眼一早上就過去了。冒著白氣的熱奶茶早見底,加蛋的油酥餅也吃完了,我們還是坐在那兒。

起身走回住處,人們穿著冰鞋在結冰的什剎海上溜滑著,兩手背在身後像是長了翅膀,冬日的風於他們而言似乎一點也不刺臉。有位阿姨小心翼翼地走在上頭,她一步一步緩緩移動著,像是初學者。旁邊有個叔叔跌跤了,一屁股摔在冰上,「哎喲」了好大一聲。

這個往年容易厭膩的城市,輕而易舉被喜歡了。

3

朋友在至北的雪原村落,探望他是我們此行的目的。

空姐播報著:「飛機即將降落海拉爾市,室外溫度 零下28……」我沒有概念, 零下10 或是20 於我們而言似乎沒有分別,但到底總是有些擔心。我趴在小窗格子前:「好緊張喔……」身側的大哥噗嗤一聲笑了,他說:「沒事兒,不冷!妳和朋友要去客運站,我送你們去吧。」

客車往北的途中,記憶中盛夏綿延無盡的草原而今盡是白雪,靄靄相連到天邊,白得如此徹底。風囂張地吹著,旋起雪漫飛過車道。車門開了,一位大嬸站在路邊,她還未上車,冷風搶進車裡,吹得人簌簌發抖。這大嬸站在那兒等車,到底等多久了?

朋友家的屋頂覆上厚厚一層雪,村子記憶中的黃土道不復見,呵出的熱氣證明人的體溫,熱空氣上升瞬間就在睫毛上凝成冰霜,我們看著彼此白色的睫毛大笑,不停走路以驅逐寒冷,然而依然無法在外頭待久。偶爾朋友會開車載我們上鄰村,坐在車裡我故意扔了一瓶結冰的礦泉水給紅:「喝水不?」紅轉頭翻了白眼,我哈哈大笑。

漫長的冬日裡,人們總是待在小小一間屋裡。每天早上我們醒來,總是會問自己:「今天要做什麼?」島嶼的步調教導我們勞動與工作,直到那時候我才發現,我們的小島真的沒有冬日,我們閒不下來,終日吃睡與閒聊令我們恐懼,於朋友一家而言卻是理所當然。這裡,一年有八個月是冬天,每當我在夜裡出門如廁,結束後總會站在廁所門口,看著月光下的雪地發呆,想著關於這地方短暫的青草,以及小島幾近終年的夏日。儘管只是幾分鐘。

紅和我無法每天都待在屋裡,經常瑟縮著身體搓著手上街,早上沒有風或下午起風的時候,走在街上我們會問自己:「為什麼來到這裡?」鋪天蓋地的雪在一瞬間恆久地靜默了,沒有人為白雪或冬日說話,人人等待開春的一刻。

亞熱帶島嶼來的孩子,耐不住的原來不是寒冷,而是無聊。

然而有什麼是耐得住的?情感的熱度,探望朋友的簡單理由,在冷冷的冬裡如此真實,由此我們異常滿足。

4

三月中,火車往南行駛,停佇在哈爾濱。

客棧的大叔說:「妳倆怎這時候來?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。」「啥意思?」「這會兒哈爾濱正融雪,街上埋汰(髒)啊!」漫不在乎地說不要緊,就是要在青黃不接的時候,才能感覺地方的真實。

停留在這中俄風情的大城市幾天,我們可以哪兒都不去,只是在客棧旁的幾條巷弄內走著,沿路看人們騎三輪車在泥濘的雪沙裡前進,路旁的小販把肩上的扁擔放下,兜售兩大簍子的草莓。有時候,走得遠一些去郵政局買明信片,回客棧的閣樓寫字,再慢慢走回郵政局寄出。

過了客棧對邊的小街,就到了哈爾濱市繁華的中央大街。俄式老建築並立兩排,從北面邊境的小村落走出來,穿梭在時尚流行的百貨商街裡,我立在大街中央,仰望著這座城市的殖民痕跡,太顯眼了,不由得怔忡了起來。俄式建築高聳的圓頂和尖塔,重上的新漆鮮麗地矗立在天空下,滿街都是高檔的名牌,人們來來往往魚貫而行,我站在那裡,恍惚以為自己被錯置在俄羅斯,上了西方迴旋式的樓梯,一間道地的東方書店等我。歷史用它的方式逕自活下來,外國人的皮裡包的是中國人的骨,老百姓還是一樣生活。

認識一對廣州夫妻,最大的興致是站在客棧外邊賞雪。他們喜歡站在路旁任雪落在衣服上,然後把雪片挑起來仔細檢視──是不是六角形的?專屬於南方的臉蛋會提醒我們,關於溫暖的權利。

下大雪的時候,雪不受控制地嘩嘩落下,一天紅帶我找包子店吃早飯,大雪紛飛裡我們拉緊衣領快步前行,沒多久雪就兜得自己一身都是。我們一面說話一面走著,紅回頭,她灰色領巾的皺褶裡盛滿白雪,我一下看得呆了。走進包子店,還沒來得及脫掉毛帽和手套,沾在上頭的雪就化了,紅拎著轉瞬溼成一片的羽絨服和圍巾,萬般無奈地笑著,我瞪大雙眼,彷彿從未認識冬日。

雪融了又下,下了又融,凝固在小心的靴子底下。車子在滑不溜丟的馬路上行駛,路面盡是溼漉漉的咖啡色冰沙,那是白天陽光一曬就化,一入夜又凍成冰面的雪。我在短短的幾天裡,看著滿街清道夫都為融雪而忙碌,車子在泥濘的冰水裡移動,輪子輾過,泥水搖蕩整座城。

日子一天一天地長了,春天要到了。我多麼榮幸看到青黃不接的哈爾濱,於此我得以深刻地體認四季。

5

回來以後,人們要我說說北方的雪,我說不出來,冰天雪地一點也不浪漫,於北面邊境生活的人們而言,漫長冬日的最後,就是等待開春的喜悅。

紅說:「將來再不要在冬天去了。」

而今一年過去了,前些天氣象報告說有冷氣團南下,氣溫遽降。穿著羽毛大衣的我走在街頭,搓著手,嘴裡呵出白呼呼的熱氣,接到雪原村朋友的電話,那頭說:「你們那兒還暖和吧?」我劈頭便大喊:「這會兒凍著呢!」聽見朋友從喉嚨裡發出低沉的笑聲,我才想起那個黑暗沉靜的冬日,想起邊境茅廁外,月光下雪地發呆的自己。

我一邊走著,一邊聊著兩種冬日,穿梭在熙熙攘攘的熱鬧街頭,沒有白雪的城,人們也喧譁圍爐,照映寒冷的顏色。

 

99/03/11 聯合報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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