潘大立憶祖三篇
一.祭祖父純
潘大立 2014.2.6
純明先生，雲南省安寧縣小蝦村人，生於民國三年十一月，卒於一百零三年二月六日，享壽百歲晉一，福德全歸。
純明先生祖上三代單傳，父嶽生娶周積蔭女士，治田二百四十畝，積蔭女士連生三子二女，純明先生行三，繼兄忠明及姐之後。民國初年，匪盜橫行，滇省尤重，嶽生先生田產俱罄，中夜馱馬肩擔逃赴縣城依周氏，純明先生與姐坐擔中嬉戲，不知所以。周氏有鏢局，嶽生先生任文書再起，繼晷積攢，旋開酒坊，小康有餘，乃送純明先生至省城昆明雲南師範，寄光大家聲，純明先生亦志於拔弟元明於隴畝之中，更就大學。
雲南師範二、三年間，嶽生先生月寄大洋數塊，純明先生乃樂以悠遊學業與茶肆戲館間，嫻擅京戲、胡琴、口琴、骰牌諸端，樂如今日大學生。未及學成而七七國難作，抗戰末期蔣中正以「十萬青年十萬軍」號召，圖力開滇緬補給線，碎日軍全面封鎖之想，純明先生毅然肄業從軍，保家衛鄉，入孫立人將軍之新一軍，轉戰十萬大山、野人山草莽，與敵奮戰，所部軍紀肅然，以中國遠征軍之困窘，兩人配一軍褲、擁一步槍而未聞偷民一雞一黍者，雲南以是得保，仁安羌以是大捷，滇緬公路以是重開，五千被圍英軍以是脫困，純明先生以是保己鄉，獲盟軍銀星勳章，獻父榮家。勳章以文革時，嶽生先生受批鬥而失，本世紀獲美國詢舊籍重頒，而我國防部無存也。
民國三十四年抗日獲勝，新一軍奉派接收吉林、四平等處，純明先生以營長銜往，率袍澤與日軍善後，間則與吉林女中接觸，得識張貴珍女士，結褵甲子有五年。繼則俄軍懷不軌入東北，拆廠奪器暗助中共，國軍日以艱辛，新一軍支援各方，轉戰不定，純明先生遂與貴珍女士各自一方，迄三十八年分別渡臺灣後，始由貴珍女士抱稚子遍尋軍營，一家團圓。
在臺之日，唯依軍令，舉家轉徙於屏東、高雄、桃園、新竹間，曾與金門長年砲戰防衛，功在國家，唯蔣中正忌憚孫立人將軍儒將有德，治軍嚴整，黜而軟禁之，純明先生受監視，屢赴台北警總自白，慧不敏，拒誣陷孫將軍，失意軍旅，仕止中校營長而外島之功不錄也。年半百有五，受迫退伍，集弟兄眾資欲營工廠，奈性不善商利之事，事業中寢，鬱鬱家居，娛孫聽戲自樂，年逾八旬猶鋸樹、覆房頂，墜地無礙，年九旬則拔智齒、捷運讓座，忘自身老之已至，彈胡琴、飲醇酒，非佳釀不入目，於子孫則教忠教孝、教戰抗戰，四十年不替，家族輒唉之，複誦無誤。
今則福壽雙全，飄歸雲嶺，圓依違父母膝下七十年之憾，息淚別故妻肩畔八閱月之嘆，平劇吟嘯，有兄為伴，吾子孫東海寶島遙祝登天父境，遊故里山。闔門長安，友朋皆歡，保鄉衛國，天地同酣。
二.祭祖母
潘大立 2013.6.19
很久很久以前，有位祖母，在兵荒馬亂的年代中被迫輟學，在滿洲國轉換成民國、又迅速轉換成紅國之際，隨便找了個看起來還不錯的兵嫁了，然後，在抄家的亂七八糟中，兵又去戰了，她也被爸爸說再見，跑了。
沒完成的學業，始終沒完成，靠她的猴仔子們去完成，然後，讓她拿去說嘴、吹噓，讓她得模範母親，讓她在家內外端得起架子，藏起那自知的空心。
在兒女上高中前，她還hold得住，罩得了課本和那點子孩提的智識；後來，大石滾紅塵坡，成了中石，在孫子女上國中前，她也hold得住，一句句囉嗦；有一天，全家都上過大學，她黯淡了心志，換成架子和囫圇閒聊輪替，應著不同的場子顯像，頂著那所餘不多的輩份和知能尊嚴。
後輩還是後輩，有些事無以點破，卻望他們有腦早點悟知，這一衷心之等待，看倌您料是幾許春秋？能經幾番夏冬？吾今知矣！那叫陰陽之別，無與季風。
粽香之氣，喚人之憶，家，是金不換的熊寶貝香芬袋。〜〜記於家務和竊觀一堆姐妹電腦交換心得後。
三.陪祖母到臺北榮總驗病
潘大立 2013.3.4
榮總觀察
繼謝○螢上次在某院大發網癡之後，本人也步上了她的道路，不過，逛了整樓，沒有看見什麼帥的；也許對白袍的印象，已經被小熊家族成員定型了，除了馬來西亞熊和台中熊稍做了太陽浴以外，大多長年待在幾棟樓裡不見天日，吹暖暖的系統風，洗除菌務淨的清手劑，加上原來就高且瘦長，一整個就很標準的偶像劇主角群印象……。(也許哪天強迫阿宅套上長袍，也能製造某種效果)
護理站裡熱心的護士，在送藥的同時，還附贈Normacol plus Granules
隔壁是一位接受化療的女士，年近不惑，自己一人住院，望似開朗，但體虛可見，偶爾會打手機與朋友聊天，與家中老人用有線電話嗚哩哇啦地交代東交代西，有異曲同工之妙。住院是一件無聊的事，但醫護鎮日巡房、控管飲食、發藥的結果，就是讓患者不得因自我懈怠而失控亂吃亂動，對恢復健康是很重要的。「自律」，或許是醫師們非常想傳達給患者知道的，為自我自律，然而，並不是這麼多人願意束手就制的。
醫師之所以稱「師」，職業性質本身就帶有「教」的意境？如何將專業的知識化成普及語言，在幾分鐘內說明而不引起誤會，跟教師的工作相仿，但教學相長的壓力比較大。前一小時在前兩棟樓的一樓急診室門口，看見一方披錦的盒子被面容嚴肅的著西裝者推出，旁邊有成年女生跟走，泣喚「阿爸〜〜」，急忙閃開，有點愣住；隨後，有三、四位工作人員，抱著幾十條毛巾和被巾從同一個門進出，錦盒也不知去向，那方空間重又恢復忙碌的常態，躁動的空氣粒子傳播著各種細碎的聲音，一切都像沒發生過什麼……。
在這種地方長駐的人，應當看什麼都雲淡風輕吧？所謂的「淡定」，一個社會最需要的元素。
觀察一：
護理站跟研究室一樣，很安靜、很無聊，但是要定期分藥、送餐、檢查病患。分藥時，推著一台方形小螢幕，將每一位病患的需用藥照表送來，謹慎所以一房停好幾分鐘。
白日的護理站，就在電梯前，家屬、工作人員來來往往，川流不息，很吵雜；晚上，靜靜的，有護理人員和實習醫生，拿著本子跑來跑去，很辛苦，還有醫病的壓力。忽然想起某人說過「青春，就在一棟建築物裡跑來跑去，抬頭看看星星，然後繼續走路。」
希望隔壁那床大姐很健康地好起來，快去找她朋友玩。
觀察二：
醫療大樓間的空橋全都鑲有窗子，也都保持密閉，一為方便病人可以避開人多擁擠、要過馬路的一樓空間，二為避免病人通過時吹風受涼。醫院很多地方看似浪費，其實是經驗累積，考量周細，非行內人不知。
健康人平常要多運動，有益血管增長，否則血管太細，不利插針，會被試驗多插好幾針(在切片前先插根延伸針管，以便術時方便輸血等等)。插完延伸針管之後穿衣服，要注意袖子或褲管穿套。
這幾天一直在想病人自律這件事，醫師要怎麼「教」，就跟教授要怎麼教，一樣頭疼。剛剛向周護理師請教，得到「診療相長」的觀念，還有請搞威的老人，平常可以掛「老人醫學科」。
補寫：
短短兩天，還看到兩件事，覺得他們的故事，很像伊索寓言或史料啟發，聽完後，覺得吃飽睡好便是人生至樂，不要再多埋怨。
先是吾祖隔床那位年近四十的大姐，因骨質病變，住院一年，化療使她滿頭無髮，面容不差卻充滿用藥後的紅腫病斑，連續幾日被小發燒整得七葷八素，食慾極差。她父親已經八十多，住老人公寓，行動不便不能探望女兒；她未婚、母親不在了，似乎也無其他親戚，吾祖與她當室友一週多的時間裡，沒見過有人來看她。
每日，那位大姐都拖著點滴架滑來滑去，視院如家，表現非常自然，自行塗藥或清潔，卻每費上一小時，僅有的衣物和頭巾(看著很熟悉)一件件自己洗後曬在廁所；晚上，打電話給父親，還一直說她才跟誰誰誰聊過，晚上要去學新舞步〜〜，頭一次聽到時，害我以為她在跟同齡朋友聊天，還覺得她很陽光，原來，她只是編劇情在安慰她爸。屢屢發燒，讓她覺得自己變笨了，什麼都記不住；我覺得唬術也許幫得上忙，就告訴她：「這個多元……社會，已經很少有絕對的壞人啦，現在有這些病菌侵襲你，是你最大的敵人，你應該很開心地跟他們戰鬥，因為這是不用辨別的絕對敵人。」〜〜跟她謅了四十分鐘，忽然發現自己話很多，似乎也沒什麼營養。*_*///
第二位是振子儀器室外遇到的鄢先生，八十七歲，聽完切片說明會之後，坐在輪椅上一臉苦惱，像幼稚園裡沒吃到點心的懊惱小孩。我本來想上切片課，可是趕到時已經閉門了，火大跑出去轉轉又跑回來，看見懊惱老人，周圍也沒有家人，看到我呆坐著，就跟我聊天。(護士小姐是按歲數進去次序，鄢先生猶豫不決，所以換吾祖搶頭香)。
我跟鄢先生胡扯了幾分鐘，他好像有點開朗，「我就是沒有人討論，一起拿主意。」 我說：「我不幫你出主意，只是講給你聽我看到的。你都跑到這門口坐著了，再跑回去也是可以啦！」鄢先生：「我就是看到我朋友進這裡檢查一大堆，兩根拐杖住院，三根拐杖出院，越拿越多。我都活這麼大了，死就死了，還痛快一點。」我覺得這些老人沒事就在那邊說死說活，很煩，就說：「死了就什麼都沒有囉，你八十七歲，現在要開始撈本，活越多撈越多；在這裡切切痛痛，活著才知道，死了躺在那邊，就沒有啦。」我爸在旁邊領悟道：「你是跟他說，好死不如賴活著？」然後，換我爸開始跟鄢老先生演說好死不如賴活著的道理。
中途，還推鄢老先生去方便，卻把他推到女生廁所去了，他老大不太高興「這裡是女廁所！！！」幸好他能自行如廁，推到廁所才想到這個問題。〜〜他現在知道海瑞的長官也姓鄢，但是不知道那位大明朝鄢長官是貪官。最後他大聲跟護士小姐說他決定好了，要切片了，是他自己決定的，可是，因為他決定太慢了，所以排第三名進去，要再等一小時！他又開始懊惱了…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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