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世界在我腳下】 尼泊爾高山上的一家人
聯合報 副刊/莫孃 2017/07/09
△ 在尼泊爾爬了三天的山,來到導遊賴姆的家。那是金黃色的小村落,夕陽餘暉好像舞台燈光,聚焦在這群高低錯落的小土屋上,油麻菜子也金燦燦地鑲上了邊。我的腳步不禁加快,高立村頭的大樹也歡迎我的到來。 圖/圖倪
在尼泊爾爬了三天的山,來到導遊賴姆的家。那是金黃色的小村落,夕陽餘暉好像舞台燈光,聚焦在這群高低錯落的小土屋上,油麻菜子也金燦燦地鑲上了邊。我的腳步不禁加快,高立村頭的大樹也歡迎我的到來。只是,一腳踏進這遠鏡頭下美麗的山村時,卻像洩了氣的老狗,失望而沉默地看著眼前――黃土屋太殘破,村民衣衫襤褸,每雙赤腳混著泥垢……。
滿載嘆息的聲調
我想起賴姆說的一個故事:由於長路漫漫,山中的交通就靠一雙腿,他因此笑稱自己的腿就是汽車引擎,個子雖小,馬力十足。他父親中風時,是他背著他上山下山地看病;父親體壯高大,比他足足重了二十公斤,我不免驚訝於他的駝負力。他接著說,「但有一次我下山拿藥再上來,花了三天,父親等不及就死了。」
這回上山,是真正走進他的故事、他的家。屋前乾硬的泥土地,曬著一小堆稻穀,七十多歲的老媽媽在屋簷下揀著穀粒,以我聽不懂的語言、滿載嘆息的聲調,向兒子叨絮。賴姆回頭告訴我,母親講著這三個月他不在所發生的事,媳婦生病住院又生產,當掉了結婚的陪嫁金飾,為他結婚所張羅的錢,也該還清了。
賴姆曾說過,山裡的生活就靠田裡的莊稼,只要有人生病,就得賣田,而今就只剩一塊薄田了。我看著眼前的稻穀,賴姆也靜默著,邊聽邊從背袋裡找出在路上採摘的乾瘦小蘋果,給躺在側屋地上的大哥;他的腿斷了,流出的口水把一臉的髒汙拉出一條條垢痕。大哥掙扎地伸手和我打招呼後,便歪斜著嘴咬蘋果,眼神定定地望著母親與弟弟。
我不知道他有沒有床,屋裡太黑,除了亮在門前的一張老臉外,裹著黑色舊衣的身體全消融在深沉黑暗之中。他會不會冷呢?
不消一杯茶的時間,天空和土屋已經浸得快和墨色一樣黑了,我得起身趕往賴姆為我安排這山裡唯一的民宿。
號稱民宿,其實就是在鄰居家的破落閣樓上放著三張單人床,要去洗手間還得往屋後的荒地繞去――也不過就是用兩塊木板,隨便釘成一個僅可轉身的小隔間,裡面潮濕、惡臭,僅見兩塊磚放著,正好是腳板子跨蹲的距離。我暗暗地告訴自己,無論如何,這一夜我都要緊憋著不上廁不洗澡了。
回房,向屋主要了一壺熱開水。窗前美麗的晚霞已悄悄退場,在僅存的微光中,依稀可辨賴姆的老媽媽正駝著一大麻袋的穀米,往村頭走去,準備用機器去了粗糠,換得一頓晚餐。那曳地的髒汙破爛紗麗、經太陽曝曬枯槁的赤腳、有點認命的孤獨,把老媽媽的身影拖得像一團向上蠕動的空山靈影。
潛入屋內的孤寂
夜,愈來愈沉了,遠處點點的鼓聲漸息,化為深沉的孤寂潛入屋內。我摸著又潮又涼的被子,想起遠方的家人,矇著被,哭了起來。然而這一哭漫流成河後,竟也發現它正一點一滴洗去了心上的塵埃,感覺新生的力量正在體內滋長:如果尼泊爾山區如此貧苦,那麼在台灣物質豐裕的我們,就有理由要把生活過得更好,以更寬容的關懷,讓彼此之間流淌更深的善意;那時我的生活確實有過不去的疙疙瘩瘩。
原來,我在尼泊爾尋覓了這麼久的上師,早已化身眼前山村的尋常百姓。
我安穩地睡了,第二天一睜眼,看見昨夜從屋瓦縫隙間鑽進的寒風,變作金色的陽光,在屋內交織舞動著,霎時真覺置身天堂。昨夜與今晨,一樣的屋子,卻發生了天差地別的心情變化。我推開窗板,昨晚不曾看清的小庭院,此刻也在我的牆、我的窗,攀上了無數個火紅花開的藤蘿,原來我真的在天堂裡。
不久,賴姆來接,在離開前再帶我到村裡的最高點,眺望最後一眼山村。而再次經過賴姆的家時,我掃過賴姆大哥闃黑的房間,想跟他道別,卻遍尋不著,於是又往屋外尋。這一抬眼,竟驚見他「端坐」在另一處高高的田埂上,安靜地望著我;至此才看清他的腿是硬生生地從臀部以下完全切除,而上身直挺挺地黏立在黃土地上。我朝他揮揮手,向陽光的更高處走去。
如今我不會用文明世界的眼光,加重尼泊爾山村的悲苦色彩,我只會回頭看看我的家鄉,當雙腳瘸了還有輪椅可坐時,這些輔助行動的器具其實並沒有減輕內心的苦難――要生存,要走得更遠,就要靠自己,只有不斷鍛鍊自我,才能讓自己更自由。
生活的磨難早已經自自然然地融入了尼泊爾的山村,賴姆在這裡所發生的不會消失,我也不會用早已習慣了的漠視,去遮掩他們確實面臨物資與醫療的極度匱乏。但是,我知道,生命不但可以奮力一擊,也可以欣然接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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編輯╱高爺 106,09,17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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